第二章 – Chapter Two
温水慢慢地从他脸上流下，带走了黏在他皮肤上的污垢和血迹。一块布料——是毛巾？还是手帕？——并不怎么温柔地擦过他的面孔，显露出被战火埋没的年轻容颜。
几个身影站在他面前，在洁白的日光灯光下了拉出长长的黑影。女性说话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边隐隐传来。
“好年轻……看起来只和奈君一样大。”
“飞机开的不错…… 不要小看了他。”
“喂。喂。他好像醒了。”
少年吃力的睁大双眼，与坐在他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四目相对。
“……小子，没事吧？”
碧绿色的眼睛迟疑地眨了一眨，没有回话。
我该说什么？
我被地球军捕获了。如果我拒绝和他们合作的话，我就不会得到回到火星战营的机会。但是如果同意合作的话，我该告诉他们什么呢？
如果地球君减弱了库鲁特欧伯爵的力量的话，我又怎么能继续查出关于其他轨道骑士的信息呢？我又要怎么样才能再一次得到火星军的信任呢？
“鞠户，你也太心软了。”
一个更年轻的军官走上前，将手放在了叫做鞠户的中年男人肩上。
“这小子要好好的审一审。火星人，你叫什么名字？”
被击落的少年微微皱眉，下定决心。
“斯雷因……特洛耶特。”
“公主大人，您真的要这样做？！斯雷因不值得您为了他冒险！”
“爱德尔丽卓……我想见一下斯雷因，就算只看他一眼也好。你也看见了，地球的人们已经被仇恨蒙蔽住了双眼。斯雷因会在他们手里受罪的。”
褐发的少女目无旁人地奔跑着，而她的侍女担心地紧随其后。还未升起的太阳仅仅在天空最东的地平线上涂抹了一丝红色，没有给天空带来了一丁点光芒。难民营里寒冷的早晨毫无一点生气。
少女从她居住的简易屋一口气跑到了新芦原市难民区的边缘。这里和正规军的营地相接。零零散散的军人们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但他们中绝大多人都显得疲惫不堪。昨晚的轰炸用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干净，而因轰炸而死伤的平民更是触目惊心。很多正规军人用了整晚来清理遗体。
这些地球军人眼中的愤怒和悲伤让艾瑟伊拉姆——火星的公主——感到惧怕。但是她仍然走向了新芦原市军人区们的简陋屋子，轻轻敲了一下一扇木门。
虽然离日出仍然华友很长时间，但艾瑟伊拉姆知道她要找的人应该已经醒来了。门后传来了脚步，随后一个平静的声音传了出来。
“谁？”
“是我，瑟拉姆。”火星的公主马上报出她的化名。
门很快就打开了。已经穿戴整齐的伊奈帆在门后看向公主。
“伊奈帆桑，实在对不起，这么早就来打搅你。我……我有求于你，伊奈帆桑！”
伊奈帆眉头微皱。
“瑟拉姆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听说伊奈帆桑的表现被军方加以好评，还有你昨晚离开了学生居住区。因为你姐姐是现役军人，所以我想你很有可能和她一起住在正规军的营地里。我打听到了她在新芦原市军人区的屋子，然后……就找来了。”
伊奈帆走出房子，顺手关上了门。
“什么事？”
“请……请让我见一面昨晚被抓获的火星驾驶员！”
爱德尔丽卓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不可思议的看向她的女主人。就在刚刚，薇瑟帝国的公主给地球的少年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伊奈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认识他？”
“是……是的！”公主的声音颤抖着。“是很好的朋友。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是薇瑟的皇亲国戚？”
“不。”艾瑟伊拉姆抬起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凉的空气。“是一个来自地球的少年。”
伊奈帆双眼微微睁大。
“地球人？”
“是的。因为种种原因，他被火星皇室救下，然后认识了我，成为我儿时的玩伴。”公主诚恳地解释道。“我想要见见他，想确定他安然无恙。”
“他为火星的侵略而卖命，炸死了很多人。”
“他不是那样的孩子！他做这种事一定是有原因的。火星方面的情报，他也是一定知道的。”
“我们知道。他昨天晚上已经被审问了。”
“审问……我，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伊奈帆桑！”爱德尔丽卓突然跑上前来，张开双臂挡在公主前方。“请您阻止公主大人的行为！”
“爱德尔丽卓！你在做什么？！”无视公主的阻拦与愤怒，爱德尔丽卓仍然站在艾瑟伊拉姆和伊奈帆中间。
“公主大人只是被冲昏了头脑。她现在应该更关心自己的安危。恕我直言，斯雷因只是一位伯爵的侍从。一个无功无名，连家人都没有的小卒。公主大人应该做的事是平安到达地球总司令部，和薇瑟建立联系，然后安全回到薇瑟，结束战争！”爱德尔丽卓坚持地说道。
伊奈帆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这边。”他随即转身往指挥室走去。艾瑟伊拉姆马上跟上。
“公主大人！”爱德尔丽卓一边紧紧追着两人，一边不安地叫道，但伊奈帆和艾瑟伊拉姆都没有理会她。三人迅速的进入了军区，并且向指挥室移动。
他们一路上遇见的军人都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看的艾瑟伊拉姆全身不舒服。
“为什么……他们的眼光都那么奇怪？”
爱德尔丽卓不解地摇头。伊奈帆和平常一样毫无反应，继续走向暂时作为指挥室的简陋屋子。
更让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指挥室门口的警卫们向伊奈帆行了个礼，随后连证件也没有检查就让三人直接进入了这片楼房。
两位火星少女跟着伊奈帆继续前进，直到他在走廊深处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后的几人似乎在焦急的讨论着什么事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地从里面传来。
“长官，我反对！新芦原市其他的士兵们也持反对态度！”界冢雪微怒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在与谁争辩。
“界冢，他的意见可和你相反。”一位男士的声音回答道。
“他还是个孩子！我是他的监护人！”
“现在是战争，非常时期。你自己也是军人。不要意气用事！他的才华可以挽救很多人的。”
艾瑟伊拉姆和爱德尔丽卓四目相对，开始猜到事情的缘由。伊奈帆在这时伸出手，敲了敲门。
“进来。”
伊奈帆打开了门。界冢雪正背对着门，而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整个难民营的总长官。两人同时转过身来看向这新来的客人。当雪姐和总长官发现来人是伊奈帆的时候，艾瑟伊拉姆发誓她看见两人都惊讶地微微一楞。
“长官，”伊奈帆先开了口。“我考虑过了。我决定接受你昨晚的建议，加入地球联盟正规军。”
“伊奈帆！你才十六岁！不可以！！”雪姐抬高了她的声音，完全不顾礼节，几乎尖叫出声。
“好！界冢君，地球联盟现在正需要你这样的天才。”而总长官彻底忽略了雪姐，完全对她的反对意见不管不顾。“我们现在就给你安排军服和新的住宿。你的加入真是求之不得。”
“奈君！你——”雪姐随即转身瞪向伊奈帆，后者却仅仅耸了一下肩。
“雪姐，不用担心。我不会出事的。”
艾瑟伊拉姆能看出来雪姐已经气的满脸通红。黑发的女子紧咬着牙关，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仿佛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暴怒。她只是狠狠的瞪了总长官一眼，随后一字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长官，请您尽快安排军服和住宿。我今天需要您帮我一件事。”伊奈帆如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姐姐的愤怒一般，继续说道。
“什么事，天才君？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尽力的。”
“我和这二位女士想与昨晚被擒的火星驾驶员见面。”伊奈帆向艾瑟伊拉姆和爱德尔丽卓微微点头。“她们和我一起从新芦原逃来，是北欧移民，虔诚的基督徒。她们想与火星的战俘交谈，告诉他基督的怜悯和爱，感化他。”
两位火星女贵族眨了眨眼，对于伊奈帆信口开河的谎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哦？很特殊的请求，界冢君。那火星驾驶员很温顺，态度很好。我不反对更多人和他交谈。他已经告诉我们一些有利的情报了。”公主轻咬下唇，但总长官却没有注意到。“你需要其他人协助你吗？”
“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如果您担心的话，我会带配枪。”伊奈帆平淡地回答道。
“好。界冢君，你很积极。二位女士请先在那边等一下。界冢君，我马上让人给你配置军服及枪支，还会把你的行李安排到新的宿舍。”
二位少女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伊奈帆和总长官离开了屋子。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伊奈帆桑……加入了军队？” 爱德尔丽卓小声说道。
“他太优秀了。地球军队邀请他加入是正确的选择，也是迟早的问题。”公主叹了口气。
“公主大人……那他还可信吗？”
“他没有必要编那个谎言让我们见斯雷因。我目前还相信他。”
门很快又打开了。伊奈帆站在门外。
“伊奈帆桑……”公主欲言又止，愣愣的看着伊奈帆。
“嗯？瑟拉姆桑？”
他已经换上了灰绿色近乎迷彩的地球军作战服，显示出他随时待命的军人身份。脱下鹅黄色校服的年轻身躯在暗色作战服的衬托下退去了少年的幼稚，反而像新铸好的刀一样透出股股锐气。腰带上的手枪已经上膛。一头黑发下的暗红双目中似乎又添了几分淡然。
“伊奈帆桑，你穿军装……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了呢。”
“走这边。”伊奈帆没有对两位女士好奇的眼神做出反应。他只指了指一个方向，让二位少女跟着他前进。
三人继续穿过营地，走向另一间木屋。伊奈帆简短的和看守的士兵说了几句话，然后打开了门。
公主将两手握成拳，跟着伊奈帆走了进去。爱德尔丽卓紧紧贴在她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握着她黑色的裙子。三人在房内漫长的走廊里慢慢前行。在走廊尽头的屋子似乎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公主在这屋子的门打开的时候不禁惊呼一声。整个屋子看似木屋，但其实是一个包着木屋的‘皮’的巨大铁笼。铁笼内包括了床，桌，以及正常生活需要的一切其他家具，但这个监狱仍然触目惊心。铁笼从地板一直伸展到屋顶，让委身于其中的小小身影显得尤其弱小。
“斯……斯雷因？”公主轻轻地开口道。
缩在墙角的年轻人抬起了他的头。一双黯淡的绿眼在高加索人种的白净脸孔上慢慢睁开。
昨晚的审问耗费了斯雷因很多精力。满脑子都是战争的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面前迫切的少女，而是她身后的那个一言不发的亚裔军人。
“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斯雷因安静地说道。“库鲁特欧伯爵的部署我已将全部都说出来了。”
“斯雷因！是我呀！”
斯雷因的耳朵认出了这声音，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可能吧……”
“斯雷因，是我。真的是我！”公主快步走上前去。“你看，这是你给我的护身符，不是吗？”
绿色的双眼突然张大。斯雷因一跃而起。
“公主大人？！真的是您吗？”面对着他自己给公主的护身符，斯雷因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我就在这里。我现在使用着光学迷彩。看，爱德尔丽卓也在。我们还都活着。”
“公主大人……”
“斯雷因……”
公主向斯雷因伸出了手。 斯雷因的手却缩了回去。
“不……公主大人， 实在对不起！”
“怎么了？”
“……我辜负了公主大人对和平的渴望。 我为火星战斗，已经……已经杀了很多人……”
“斯雷因……你为什么……”
“刺杀公主事件的主谋……”斯雷因突然停下， 紧紧盯着伊奈帆。
“啊，这位是伊奈帆桑。”公主发现了斯雷因紧张的缘由，急忙补上迟到的介绍。“他知道我的身分。你可以相信他。他会保护这个秘密的。”
公主随即转向伊奈帆。
“伊奈帆桑，他是斯雷因，我很好的朋友。”
一双碧绿和一双暗红的眼睛四目相对。二人都一言不发。
斯雷因微微低头。金色的刘海将他的双眼遮在了阴影里。
“公主大人，火星的叛徒们在地球也应该有眼线的。”
面对斯雷因旁敲侧击的指责，伊奈帆完全无动于衷。
“我只想尽快结束战争，火星人。我对薇瑟没有兴趣。”
“斯雷因，如果没有伊奈帆桑的帮助，我们今天是见不到你的。”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他。斯雷因，告诉我，现在火星那边怎么样？”
斯雷因摇了摇头。艾瑟伊拉姆将头探向他，却看见他的金发下面隐藏着几条刚刚愈合的伤疤，应该是昨晚被民众围攻的后果。
“轨道骑士们就是是暗杀事件的元凶。我不敢相信他们。库鲁特欧伯爵一直都对您那么忠诚，可是他在听闻了公主的死讯后的第一反应也是开始战争……公主，我看见您了，在新芦原断掉的大桥上看见您了。我想告诉库鲁特欧伯爵……可是我无法确定他会不会帮助您。如果他是反贼的话……如果他出兵继续刺杀你的话……我会无法原谅自己的。”
“那你……为什么要参加战斗？”
“我想查出到底谁是真凶。我恳求库鲁特欧伯爵让我出击，让我加入军团。我想如果我也成为火星军的一员的话，我也许就能找到证据，能保护您……”
艾瑟伊拉姆紧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
“斯雷因……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我想保护您。只要您幸福的活着，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因为你而粉身碎骨，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为什么昨晚轰炸时突然改变了飞行方向？”
公主和斯雷因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两人不解的看向刚刚发言的伊奈帆。
“如果你昨晚没有飞向那火星机甲的话，战斗会对我们更麻烦，你也可能不会被击落。为什么选择那样做？”
身穿火星制服的少年看向身穿地球军制服的少年，自豪的抬起了头。
“因为公主大人可能和新芦原的难民在一起。这就是原因。”
伊奈帆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去。
斯雷因却仍然看向他的背影，继续回答着伊奈帆的问题。
“只要是能帮助公主大人的事，我都义无反顾。”
伊奈帆没有转身。
为了重要的人而宁愿牺牲整个世界……这种想法让现在的伊奈帆无法认同。
但是……
自己曾经的小小誓言又在耳边响起。
雪姐昨晚和他争吵时的悲痛眼神又重新浮现。
雪姐说，界冢家只要有一个人在军队就可以了。
他却说，我要当兵。为爸爸，也为妈妈。
因为种种原因，几近强迫的自控已经变成了界冢伊奈帆从小的本能。
为了重要的人而宁愿牺牲整个世界……这种想法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曾经生过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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