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Chapter Five
日本密林里的黑夜安静的毫无生气。
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军人们缩在一起，躲在基地附近的树下取暖。他们身边用阴湿的树枝和落叶堆起的篝火才刚刚开始燃烧。火光和热量都少得可怜。
虽然这又黑又冷的哨兵岗位很折磨人，但这些军人绝对不会让篝火显得太亮。他们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火星军。
他们正是从库鲁特欧扬陆城中被艾瑟伊拉姆公主强行脱离，从而保住一命的日本地球军。
这些军人后面不远处的简易帐篷是这只残军临时的指挥中心。仅剩的军官们正在里面激烈讨论。
他们已经从东京行军了整整一天，尽量离开日本海边的大城市，向西南方的山脉和森林里移动。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为什么要救他？”
军队里剩下的军官们几乎站满了帐篷里所有狭窄的位置，而帐篷的正中间跪着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少年。
“斯雷因 · 特洛耶特。我们为什么要救这个前几天才背叛我们的火星人？！”
群龙无首的军官们冷漠的看着跪着的少年。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处境伸出援手。
“他怎么也是一个孩子。他和我们一起被从扬陆城里扔出来，也是捡了一条命。现在扬陆城已经不复存在，他以前效忠的主子也不再了。救他不行吗？” 不见咲中校稍显恼怒的声音越提越高。
“怎么？你这个海军开始向我们陆军发指令了？我们现在的弹药和粮食很紧。带着你们海军的人已经算是累赘了，还要带个火星人？”
“你们这些陆军要和海军算旧账吗？别忘了海军才是最后去疏散平民的。你们当时都干什么了？” 不见咲和几个陆军军官狠狠地互相瞪着，完全没有要退步的意思。
“好了好了，大家别闹不愉快，我们都是战友。”几位年长的军官站出来圆场。“救这孩子没错。他也是个军人，也是因为服从命令才向我们开火的。其实我们担心的就是粮食和设备的问题，不是吗？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要吃饭的嘴。我们挑明了说吧，到底谁愿意为这个火星人负责，并且给他吃穿？”
帐篷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不是低下了头，就是假装看向天花板。
“……我们东京郡的军队没有多余的粮食和武器，不能带上他。”
“我们也是。”
“我们这里也是。”
拒绝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一把又一把的刺刀捅入斯雷因的灵魂。
这黑暗的，自私的，可悲的人类。
火星和地球一模一样。一个个，无论是伯爵还是上尉，都是一群自私自利，高高在上的贵族。
只有公主是和他们都不一样的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她是他的光。
而现在就连那束光也已经被卑鄙的人类抹杀。难道他的生命……从此就注定要在黑暗里延续到最后的终点吗？
“没有一个队伍愿意收留这火星人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真的要扔下他了。”
那就扔下我吧。让我和公主一起葬于这片土地。让我和那束洁白的光永远沉眠于此。
“等一下。我们新芦原军愿意带上他。”
斯雷因和帐篷里的所有其他人都猛地转头，寻找那清澈的声音的源头。
“新芦原军愿意带上他。”
伊奈帆站在帐篷入口附近，面对着那些年长的长官们。他身后站着雪和鞠户。两人虽然没有伊奈帆一样镇静，但也似乎做出了庇护斯雷因的选择。
“哦？你不是那个新芦原的年轻天才吗？也好，这火星人好像和你们新芦原市有缘。如果你们那里其他人也同意了话，就带上他回你们的营地吧。”
伊奈帆走上前去，从一位军官的手里接下钥匙。他随即立刻弯下腰去，在地球军中为斯雷因解开了手铐和脚镣。
“跟我们走。”
斯雷因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地球人为甚摇就他，就被伊奈帆拉出了帐篷。界冢雪和鞠户紧紧跟在他们两人身后。四人快步走出了帐篷，随后以更快的速度离开了军营中间的地带。
“等……请等一下！”斯雷因被伊奈帆拉的跌跌撞撞地走着。他戴了一天脚镣的双腿根本跟不上伊奈帆的脚步。
“你……为什么要救我？”
“回到营地再说。你这个火星人在这里很危险。所有人都记得你背叛我们的事。我们不想让你在这里出什么事情，”
但是一直等到斯雷因回到了新芦原军的营地，伊奈帆也没有提起为什么要救回他。似乎他完全没有听见斯雷因一般，伊奈帆对斯雷因在路上提到的问题没有任何回答。
为什么要救他？这些人应该还是想知道火星战营的事情吧。但是扬陆城都已经没有了，伯爵也没有了，公主也没有了——他们还想知道什么？
“呐，孩子，你没事吧？”
伊奈帆回到新芦原驻扎的区域后就被其他人叫走了，没有来得及安排斯雷因的住宿。斯雷因一个人坐在一个储存箱上，缩着身子，双臂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腿。鞠户有点担心的弯下腰，观察着这火星的孩子。
“我认识的火星人都已经死了……”
“……？”
“所有人……公主，库鲁特欧伯爵，爱德尔丽卓，扬陆城里的骑士，随从，机师，仆人……都死了……”
当斯雷因抬起头的时候，鞠户不仅皱起了眉头。这孩子的嘴角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很明显，斯雷因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们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我已经不能再告诉你们任何有用的情报了……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我？！”
斯雷因心如死灰的表情让鞠户打了一个寒颤。与此同时，四周的士兵听见了斯雷因扬起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向他投来了敌对的目光。
“又哭又闹的火星人……真该扔下他。”
慢慢的，斯雷因又低下了头。
“斯雷因 · 特洛耶特，你已经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了吗？”
就在这时，伊奈帆从基地其他地方走了回来。他向鞠户微微点头，示意他自己就可以管住斯雷因。鞠户一言不发的向伊奈帆行了一个军礼，随后离开了他们。
伊奈帆转身从帐篷里拖出一把椅子，坐在斯雷因面前。
斯雷因面无表情的看向伊奈帆。
“特洛耶特，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只要是能帮助公主大人的事, 你都义无反顾。那现在呢？现在你对你曾经的这些话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法。”
当他听说公主在新芦原被刺的时候，他虽然心如刀绞，但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被复仇的火焰蚕食，对地球失去所有的希望。他不想哭泣。他只想为她复仇。
但当他真正驾驶飞机回到地球时，他想清楚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并不想为公主复仇。
他想让公主的理想永存。
可是当他看见公主还活着的时候，当他亲耳听说公主是被自己人刺杀的时候，那股恨意与保护欲再次充满了他。
他为了她而背叛了她的和平之梦，只为了保她安全。
他竭尽所能让公主回到了火星这边。他甚至背叛了地球军，甘愿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可是他的一切付出，都被公主第二次的‘死亡’画上了一个讽刺的句号。
他还有什么想法？他还能想什么？无论他选择火星还是地球都是一种背叛。即使公主已经死了，他也不会被任何一方原谅。
“公主和火星的贵族和轨道骑士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公主是被火星人自己刺杀的吧。两次都是。”
斯雷因警觉地看向伊奈帆。
“这是很容易推理出来的。公主的死亡不会带给地球军任何好处，但火星的贵族却可以得到完美的理由出兵。在地球的军事科技落后于火星的情况下，地球是不会制作出这种让火星合理侵入的理由的。所以火星怎么了？为什么你们要刺杀自己国家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知道。库鲁特欧伯爵绝对不会伤害公主的。但是的确有人……的确有人……”
的确有人在火星的心脏里散播着战火的种子。
斯雷因感觉到了想将这枚毒瘤连根拔起的冲动。这熟知的恨又再一次蠢蠢欲动。
斯雷因心里的挣扎全部被伊奈帆看在眼里。黑发的少年站起身来。
“我们明天开始向长野方向进军，尽量与日本西海岸的海军和陆军会合，然后从那里上船回到亚洲大陆，准备反击。”他微微低头，看向仍然双手抱膝的斯雷因。“侦察兵汇报说有火星陆军已经从西方开始接近东京，可能会和我们交战。你也要做好准备。”
火星陆军去东京？那里除了扬陆城炸出的大坑之外还有什么？库鲁特欧已经几乎毁掉那座城市了。
难道是……要去确定……公主是否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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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军之后的日子过得很苦。
虽然他们的确剩下了一些机甲，但绝大多数的Aerion都和扬陆城一起同归于尽了。部队里大部分人都过起了小米加步枪的野战军生活。
新芦原军留下了一些机甲，还算是幸运的。有些军队真的只剩下步兵了。他们剩下的食物也很少。每天都有人被有毒的野菜和发霉的伙食害得卧床不起。
伊奈帆陆陆续续地又从斯雷因那里挤出了一些火星军的信息。大家在知道在火星也只有少数的贵族和军官拥有机甲的时候，士气好了很多。
他们第一次和火星陆军作战是扬陆城毁灭后的第四天。伊奈帆不知道敌人为什么行军这么缓慢。他也去旁敲侧击了斯雷因几次，但对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伊奈帆在开战前代表新芦原军去开了战略会议。在会上他一反其他人的期望，没有鼓励全力进攻，反而极力反对在和火星步兵战斗时使用机甲。他认为现在日本仅剩的兵力的责任不是击败火星军，而是安全抵达日本西海岸，离开这里。使用机甲只会让火星人知道日本还有足够军事力量，让军队更难以脱身。
虽然有人强力反对，认为不使用机甲就是让更多的陆军将士去送死，但最后伊奈帆的提案还是通过了。
高等军官们也认为这部队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尽量除掉火星人，而是长远的保护自己。
伊奈帆甚至希望让地球军利用和扬陆城西翼一起被扔出来的一些火星制服来假扮自己，让火星人认为这是库鲁特欧伯爵的军队，造成库鲁特欧没有被灭城的假象。这进一步的误导会让地球军更容易脱身。
伊奈帆回到新芦原军营的时候，大家正在训练。鞠户和斯雷因站在一边，看向所有正拿着步枪练习的众人。斯雷因的手上仍然带着手铐。所有在这里的人都是战斗人员。没有多余的人留下来看守他。
“特洛耶特，你枪开的准不准？”
斯雷因微微转头，似乎现在才发现伊奈帆在和他说话。
“你什么意思，界冢？”
“我们明天会和火星军作战。不能留下人监视你。”
“……所以你还是要扔掉我吗？”
“不。你和我们一起上战场。由我来监视你。”
这些地球人要我杀火星人？真是无奈呀。在哪里都一样。
“不怕我跑吗？”
伊奈帆如同显耀一般举起了他随身携带的手枪，让斯雷因听见他手枪保险解开的声音。
“如果你跑的话，我不会犹豫开枪的。”
斯雷因没有回话。生死这种东西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第二天，斯雷因面无表情地接过了伊奈帆给他的步枪，和他一起走向战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前进。
地球人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但是斯雷因呢？
伊奈帆在这场战斗里担任了接近总指挥的职务。 他一直待在队伍偏后的位置，耳机里传来各部队的汇报。斯雷因和伊奈帆铐在了一起，盲目的跟着伊奈帆在森林里坐着。虽然他们周围几乎没有看守，但斯雷因连跑的意念都没有了。
“有人跑过来了，注意！”
虽然是后方，但还是会有战线接近这里的时候。有一些火星兵绕过了前线，但是他们接连被地球君挡了下来。到了伊奈帆他们这里的时候，这些散兵已经所剩无几。
有一人跌跌撞撞的躲过子弹，却一下子被树枝绊了一脚，跌在了伊奈帆和斯雷因面前。
这也没办法。火星上长大的人应该是连树木都没有见过的。
年轻的火星战士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斯雷因和斯雷因身上的火星军服。
“难……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们真的是库鲁特欧伯爵的人？！你们还活着？公主还 —— ？”
‘公主’这两字一出，斯雷因就犹如触了电一般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
伊奈帆也双眼微张，看向瞪着火星军人的斯雷因。
“你！”斯雷因皱起眉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火星人。“你是哪家伯爵的军人？！”
“我……扎兹巴鲁姆伯爵……”
伊奈帆还没有反应过来，斯雷因的步枪就举到了火星人的眼前。
“你们现在来是做什么？！？是来确认公主和库鲁特欧伯爵死没死吗？！？”
斯雷因的声音沙哑，双眼开始放大。
“我们……我们……”地上的火星军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像看见了鬼一样紧紧盯着斯雷因。
斯雷因还没有回话，他身后的伊奈帆就一脚将那火星人踢晕了过去。
“够了，斯雷因！你太激动了。这样下去，你会杀了他的！”
斯雷因用不太理智的眼神向斯雷因看了过来。伊奈帆一把推开了随着斯雷因身体转过来的步枪。
“我们留下这个人在这里，让他醒来后给火星军解释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你的军服，应该会继续告诉别人库鲁特欧伯爵的军队还活着的事情。”
斯雷因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让氧气回到自己被愤怒燃烧至尽的大脑里。
“对……对不起。”
伊奈帆没有回话。深红的眼睛直直的看向斯雷因。
斯雷因低下头来，不敢回视斯雷因。他感觉伊奈帆平静的双眼犹如两颗罂粟的红花，平淡又有压抑感的开着，虽出色但自身的凌厉让无人胆敢触碰。
像伊奈帆这种人，怎么理解斯雷因这种失去一切的绝望？伊奈帆从来就没有向斯雷因依赖公主那样，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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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雷因，你对公主很敏感。”
“那又怎么样，界冢？”
两人在吃饭的时候也必须在一个屋子里。虽然如此，斯雷因仍然在躲闪伊奈帆的目光。
“你完全忠于公主吗？”
“这和你有关系吗？你们只是希望用她来帮助地球军，和火星求和吧？”
“她可以一手停止这战争。这对地球和火星都有好处。”
“你只是要利用她帮助地球！”
伊奈帆冷冷的看了斯雷因一眼。
“你真的这么认为呢，火星人。”
“……你是不会明白我的，地球人。”
“听公主说，你其实是地球人，不是吗？”
“公主大人是善良的，希望和平的。我是不是地球人在她眼中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现在不是背叛了她那和平的心愿吗？”
斯雷因转过头去，不看伊奈帆。
这正是他所害怕的。他为了她而放弃了她的梦想，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她所希望的和平被他毁掉，这又算什么？
“呐，你到底是忠于公主，还是忠于她希望的和平？你曾经把枪指向地球人，而现在又轻易地把枪指向火星人。公主很明显是被火星人刺杀了，你却没有显示出复仇的渴望。你到底相信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活着呢？”
“我……我……”
斯雷因一直认为自己是忠于公主的。他坚信自己为了她会做任何事情，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但是……如果他忠于的是公主心中关于和平的渴望，而不是她本人呢？
如果有一天公主这个人和和平这个理想背道而驰，斯雷因会选择哪一方呢？
他不知道。不，他知道，但不敢承认。
斯雷因爱慕的是公主那全世界和平的美好梦想，而不是艾瑟伊拉姆这个女孩。
这想法让斯雷因全身发抖。
伊奈帆只是默默地观察着斯雷因的反应。他承认，自从艾瑟伊拉姆告诉了他斯雷因的存在起，他一直都对斯雷因很好奇。
公主对伊奈帆形容斯雷因时，说他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但当斯雷因背叛了地球军，召来了库鲁特欧伯爵时，伊奈帆认为斯雷因只是一个被火星洗脑，致死保护公主的薇瑟喽啰。斯雷因和其他火星人一样，将公主只看成是国家的象征，一个火星必须控制驻的人。如果他爱着公主，那是一种扭曲的，依赖的爱慕。他会保护她，但无法给与她真正的幸福。
可是公主死后斯雷因没有陷入疯狂，也没有决意复仇。伊奈帆救下他来，本是希望利用斯雷因的对于火星的憎恨来更多了解火星军，但斯雷因则完全没有让火星为了艾瑟伊拉姆的死而付出代价的打算。就算是他心里有过仇恨的萌芽，斯雷因似乎也已经将它埋葬了。
真正爱着公主，为公主效忠的人，不会如此轻易接受她的死亡的。
那斯雷因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这问题，斯雷因自己也应该想清楚了吧。
“今天我们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斯雷因点了点头，无声的跟着伊奈帆进入两人共用的帐篷，然后睡下。
伊奈帆却久久没有入眠。他手里紧紧握着那天他捡来的东西，那块Aldnoah碎片。
这就是两个星球的人类相互厮杀的起点。
这到底是什么呢？它怎么让火星在技术上变得这么发达？金色的碎片在他手里闪耀着，却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移民火星的人类自从发现了Aldnoah后就开始改口称地球人为另一种民族。两者同为人类，火星建国的时间甚至不到百年，薇瑟的高傲却已经让火星两次侵略地球。这真是……真是可恨呀。
“哈……”
伊奈帆眨了眨眼，暂停了自己的思考。
等一下，可恨？他怎么会想到这种词汇？
伊奈帆摇了摇头，把碎片放回枕头底下。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恨过他人了，但是……战争是不是又开始改变他了？
明天一定要和雪姐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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